我男扮女装进女澡堂,搓澡大妈的眼神不对劲
发布时间:2025-12-24 02:22 浏览量:1
01 清泉池
我穿上那条碎花裙子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拙劣的小偷,偷来的不是东西,是另一个性别。
镜子里的男人,被假发、口红和一条不合身的裙子,硬生生扭曲成了一个怪异的“她”。
喉结用高领衣遮着,宽阔的肩膀在女式衬衫下绷着,随时都会撕裂这层虚假的外皮。
我叫温念深,今天三十岁。
我的目的地,是红旗路尽头那家快要拆迁的老澡堂——清泉池。
一个男人,要去女澡堂。
这件事听起来,足够上社会新闻的头条,标题大概是“变态假扮女性潜入浴池,被群众当场抓获”。
可我不是变态。
我只是想在清泉池消失之前,回去看看。
看看我妈,阮怀瑾,二十年前死在里面的地方。
清泉池的招牌,一半的霓虹灯已经灭了,在阴沉的下午,像一只睁不开的眼睛。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一股混杂着潮湿水汽、硫磺皂和岁月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就是我记忆里的味道。
前台坐着一个打瞌睡的胖女人,是新老板,姓乔。
我压着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尖细一些:“你好,洗个澡。”
乔老板掀起眼皮,懒洋洋地打量我一眼,眼神在我过时又廉价的裙子和不自然的妆容上滑过,嘴角撇了撇。
她没起疑,只是把我当成了附近厂子里那种不怎么体面的女工。
“进去吧,柜子自己找,手牌押金二十。”
她把一块带着塑料圈的手牌扔在柜台上,又趴回去打盹了。
我捏着那块温热的塑料牌,走进通往女宾区的门帘。
心跳得厉害,像揣着一只兔子。
掀开厚重的塑料门帘,滚滚热浪裹挟着女人们的说笑声涌了出来。
我低着头,眼睛只敢看地面上湿漉漉的瓷砖。
白花花的身体,晃来晃去。
我不敢看。
我怕的不是这些陌生的女人,我怕的是,我会在她们中间,看到我妈的影子。
记忆里,妈妈也是这样,脱光了衣服,拉着我的手,走进这片白茫茫的雾气里。
我找到一个角落的空柜子,编号是38。
我记得,妈妈以前最喜欢用的就是这个柜子。
她说,38,听着像“三八”,妇女节的数字,吉利。
我脱下那身别扭的女装,用最快的速度围上浴巾,几乎是逃一样地冲进了淋浴区。
热水从头顶浇下来,我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我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大口喘着气。
视线穿过弥漫的水蒸气,我看到了她。
那个搓澡大妈。
她正坐在浴池边的一张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块搓澡巾,给一个趴在搓澡床上的女人搓背。
她大概五十多岁,头发用一条毛巾包着,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
她就是程姨。
二十年了,她竟然还在这里。
我死死地盯着她。
她好像感觉到了我的视光,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地抬起头,朝我的方向看了过来。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隔着十几米的水汽,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她的眼神不对劲。
那不是一种看待普通客人的眼神。
那是一种审视,一种探究,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她认出我了?
不可能。
我上一次见她,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二十年了,我的样貌、身形、声音,全都变了。
她不可能认出我。
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转过身,假装专心致志地冲洗身体。
可我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两根针,依旧扎在我的后背上。
02 第一块搓澡巾
我磨蹭了很久。
直到淋浴区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硬着头皮,朝搓澡床那边走过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程姨已经送走了上一个客人,正拿着水管冲洗着床面。
哗啦啦的水声,在空旷的浴室里显得格外响。
“阿姨。”
我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搓个背。”
程姨关掉水管,转过身来。
她离我只有一步之遥,我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
她的眼睛很亮,不像一个五十多岁女人的眼睛,锐利得像鹰。
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没有焦点,却又好像把我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
“躺下吧。”
她声音沙哑,没什么情绪。
我顺从地趴在搓澡床上。
床面是温热的,带着消毒水的味道。
我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不敢让她看到我的表情。
一块崭新的搓澡巾,被浸湿,然后是搓上香皂的声音。
沙沙,沙沙。
然后,那块粗糙的布,落在了我的背上。
第一下,很轻。
像是试探。
“姑娘,不是本地人吧?”她开口问。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听你口音,倒像。”
“……在外面待久了。”
她没再说话,手上的力道开始加重。
搓澡巾在我的皮肤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很疼。
但我一声不吭。
这点疼,跟我心里藏着的那个窟窿比起来,什么都不算。
“你这皮肤……”
她忽然开口,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
“怎么了?”我问,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
“挺好,就是有点干。”
她轻描淡写地说,手又动了起来。
我却知道,她在撒谎。
我从小就有牛皮癣,虽然现在已经好了,但背上,尤其是肩胛骨的位置,留下了一片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的印记。
那片皮肤,摸上去的手感,和别处是完全不同的。
她刚才停顿的地方,就是那里。
她一定是发现了。
“清泉池,快拆了,知道吗?”她一边搓,一边像拉家常一样说。
“……听说了。”
“这地方,开了快三十年了。我从二十多岁,就在这儿干。”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米都多。”
“什么样的都有。”
“有钱的,没钱的。”
“体面的,不体面的。”
“来了这儿,把衣服一脱,都一样。”
她的话,像一根根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感觉自己就像她搓澡巾下的一块肉,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汗水,混着水汽,从我的额头滑落。
我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吓的。
“你来这儿,也是为了怀旧?”她冷不丁地问。
我浑身一僵。
“什么……怀旧?”
“好多老街坊,听说要拆了,都特地跑回来,再洗一次。”
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异样。
我稍稍松了口气。
“是啊……以前住这附近。”我顺着她的话说。
“哦?”她拉长了语调,“住哪条巷子啊?”
这是一个陷阱。
我根本不知道这附近的巷子叫什么名字。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
“……早忘了。小时候的事了。”我含糊其辞。
她“呵”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在空旷的浴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是啊,小时候的事,是容易忘。”
“可有些事,就算烧成灰,也忘不掉。”
她手上的力道,猛地加重。
搓澡巾像一把钝刀,狠狠地刮过我的皮肤。
火辣辣的疼。
我死死地咬着牙,把呻吟咽回肚子里。
我知道,她是在警告我。
她知道我是谁。
她也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03 储物柜里的旧时光
我几乎是逃出来的。
程姨给我搓完背,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我冲掉身上的泡沫,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感觉自己像是刚从刑场上走下来。
我没敢立刻离开。
乔老板还在前台坐着,如果我现在就走,前后不到一个小时,肯定会引起她的怀疑。
我回到更衣室,坐在38号储物柜前。
柜门是那种老式的铁皮柜,绿色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了底下铁锈的颜色。
锁还是旧的,一把铜制的小锁头。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柜门。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念念,快点,水要凉了。”
妈妈清脆的声音,穿过浴室嘈杂的人声,传到我的耳边。
那时候,我才七岁。
因为有皮肤病,妈妈每周都要带我来清泉池,泡一种加了药草的“神仙水”。
其实就是加了硫磺粉的普通热水。
但我喜欢来。
因为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脱光衣服,不用担心别人看到我身上那些难看的红斑,对我指指点点。
也只有在这里,妈妈才会把所有的时间都给我。
她会很耐心地,用最柔软的毛巾,一点一点帮我擦洗身体。
她的手很暖,很软。
她会一边擦,一边给我讲故事。
讲白雪公主,讲丑小鸭。
她说:“念念,你不是丑小鸭,你就是天鹅,只是现在还没长大。”
我最喜欢趴在妈妈的背上。
她的背很瘦,但很温暖。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
泡完澡,妈妈会给我买一瓶玻璃瓶的橘子汽水。
我坐在38号储物柜前的小板凳上,咕咚咕咚地喝汽水。
妈妈就坐在一旁,用毛巾给我擦头发,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有一次,我喝完汽水,突发奇想,用瓶盖在储物柜的门上,刻下了我们俩名字的缩写。
“RHJ & WNS”。
阮怀瑾和温念深。
妈妈看到了,没有骂我,只是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傻孩子,刻在这儿,以后别人怎么用啊。”
“那就让这个柜子,永远是我们的。”我信誓旦旦地说。
……
我的手指,颤抖着,在柜门上摸索。
在那片斑驳的油漆下,我摸到了一道浅浅的,凹凸不平的划痕。
就是这里。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二十年了。
这道划痕还在。
这个柜子还在。
可我的妈妈,不在了。
那天,跟往常一样。
妈妈带我来洗澡。
我泡在池子里玩水,妈妈去蒸汽房蒸桑拿。
她说,蒸一下,对皮肤好。
我玩得忘了时间。
等我从池子里出来,找遍了整个浴室,都没有看到妈妈。
后来,是乔老板的爸爸,当时的老板,带着几个大人,从蒸汽房里,把妈妈抬了出来。
妈妈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嘴唇发紫。
她一动不动。
我扑过去,抱着她,声嘶力竭地哭喊。
“妈妈!妈妈你醒醒!”
她没有醒。
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后来,警察来了。
他们说,妈妈是心脏病突发,在高温的蒸汽房里,休克死亡。
我不信。
我妈妈没有心脏病。
她每年都体检,身体好得很。
可我只是个孩子,我的话,没有人信。
爸爸那时候在外地打工,接到电话赶回来,整个人都垮了。
他处理完妈妈的后事,就带着我,离开了这座城市。
他再也不许我提起清泉池,不许我提起妈妈的死。
他说,都过去了。
可我过不去。
二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那件事。
妈妈的死,一定有别的原因。
而那个原因,就藏在这个清泉池里。
藏在那个叫程姨的女人的眼睛里。
04 第二次对峙
我在清泉池待到了天黑。
期间,我又去泡了一次澡。
这一次,我没有再躲着程姨。
我甚至主动走到了她面前。
她正在给一个年轻女孩搓澡,看到我,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也不说话,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等她忙完,我走上前。
“程姨。”我叫她。
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又搓?”
“不。”我说,“我想跟你聊聊。”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有。”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关于二十年前,一个死在这里的女人。”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捕捉到了。
她手里的搓澡巾,掉在了地上。
她弯腰去捡,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二十年前,8月14号,下午三点左右,死在蒸汽房里的那个女人,阮怀瑾。”
“你当时,在场。”
我说的是肯定句。
程姨的嘴唇,开始微微颤抖。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有惊恐,有挣扎,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哀。
“你是谁?”她沙哑地问。
“我是她儿子。”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像是卸下了一副背了二十年的沉重枷锁。
程姨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搓澡床,才没有倒下。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
她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你真是……那个孩子?”
“是。”
“你……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恐惧。
“我想知道真相。”我说,“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是心脏病……”
“你还在撒谎!”我打断她,“我妈根本没有心脏病!你骗不了我!”
我的情绪有些失控,声音在空旷的浴室里回荡。
远处几个还没离开的客人,好奇地朝我们这边张望。
程姨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压低声音说,“你先走。”
“我不走。”我一步不让,“你今天必须告诉我。”
“你非要逼我吗?”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是你逼我。”
我们两个,就这样对峙着。
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
谁也不肯退让。
过了很久,她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整个身体都松弛了下来。
“后天。”她说。
“后天晚上,八点。”
“澡堂关门以后,你来这儿找我。”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说完,她不再看我,转身走进了旁边的休息室。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她妥协了。
二十年的秘密,终于要被揭开了。
05 暴雪前夜
后天,是清泉池营业的最后一天。
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雪。
鹅毛一样的大雪,铺天盖地。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我八点准时到了清泉池。
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
里面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前台亮着一盏昏黄的小台灯。
乔老板不在。
我喊了一声:“程姨?”
没有人回应。
只有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荡。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会是……反悔了吧?
我穿过大厅,掀开通往女宾区的门帘。
里面同样是漆黑一片。
只有浴池的水,还在循环,发出轻微的声响。
水面倒映着窗外路灯的光,波光粼粼,像一片碎裂的镜子。
我借着这点微光,走进了浴室。
程姨就坐在浴池边。
还是那张小马扎,还是那个位置。
她没有开灯,整个人都笼罩在黑暗里,像一尊雕像。
“你来了。”
她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浴室里,显得有些飘忽。
“我来了。”
我在她对面的池边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池碧绿的水。
“今天雪真大。”她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啊。”
“二十年前,你妈走的那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雪。”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你……都还记得?”
“怎么能不记得。”她苦笑了一下,“那件事,就像块烙铁,印在我心里,二十年了,夜夜都烫得我睡不着觉。”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
“介意吗?”她问。
我摇了摇头。
她点上一根烟,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白色的烟雾。
烟雾和浴室里的水汽混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脸。
“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她说。
06 最后一块搓澡巾
“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旋了二十年的问题。
程姨沉默了。
她只是抽着烟,一口接一口。
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一只濒死的萤火虫。
“不是心脏病。”
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
“我知道。”我说。
“也不是……谋杀。”
我愣住了。
“那是怎么回事?”
程姨把烟头摁灭在潮湿的地面上。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愧疚和痛苦。
“是一场意外。”
“一场……被掩盖的意外。”
程姨的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拉扯着我的神经。
她说,那天,我妈蒸完桑拿,出来的时候,在蒸汽房门口,不小心撞倒了一个花瓶。
那个花瓶,是当时的老板,也就是乔老板的爸爸,花大价钱从古玩市场淘来的。
老板非要我妈赔钱。
开口就是五千块。
二十年前的五千块,对我们家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妈拿不出来。
她苦苦哀求,说不是故意的,说她一个月工资才几百块,能不能少赔点。
老板不肯,说少一分都不行,不给钱就报警。
我妈急了,就跟他吵了起来。
争吵中,老板推了我妈一把。
我妈没站稳,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旁边的石头台阶上。
当时,她就倒了下去。
老板也吓坏了。
他探了探我妈的鼻息,已经……没了。
当时,整个浴室,除了他们两个,就只有程姨在。
她目睹了全过程。
老板怕了,他跪下来求程姨,求她不要说出去。
他说他不是故意的,他要是坐了牢,他老婆孩子怎么办。
他给了程姨两千块钱。
让她作伪证,就说我妈是自己晕倒的,是心脏病突发。
程姨……收了那笔钱。
她家里也穷,男人好赌,儿子要上学,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
她害怕,也贪心。
于是,她撒了谎。
她跟警察说,她看到我妈从蒸汽房出来,脸色就不好,走了没两步,就自己倒下了。
因为她的证词,警察最后判定,我妈是意外死亡。
一场天衣无缝的“意外”。
程姨讲完,已经泣不成声。
我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的身体是麻木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我的妈妈。
那个温柔善良,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会难过半天的女人。
就为了一个破花瓶。
就为了五千块钱。
就这么……没了?
“对不起。”
程-姨跪在了我面前。
“我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睡过好觉。”
“我拿着那笔钱,我儿子是上了大学,可我心里不踏实。”
“我总梦见你妈,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我知道,我错了,我错了……”
她不停地磕头,额头撞在冰冷的瓷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恨。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悲凉。
程姨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你妈的。”
我颤抖着手,打开手帕。
里面,是一个已经严重变形的银手镯。
是我妈的那个手镯。
她一直戴在手上,从来不离身。
她说,这是外婆留给她的,能保平安。
手镯上,有一处很深的凹痕。
我想,就是这个手镯,在我妈倒下的时候,硌在了她的手腕和坚硬的石头之间。
也正是这个手镯,留下了她被外力推倒的,最后的证据。
我把手镯紧紧地攥在手心。
冰凉的金属,刺痛了我的掌心。
眼泪,终于决堤。
我趴在池边,放声大哭。
像二十年前那个无助的孩子。
哭我再也回不来的妈妈。
哭这被谎言掩盖了二十年的,荒唐的真相。
07 没有名字的墓碑
我没有报警。
乔老板的爸爸,在几年前,已经因为中风去世了。
程姨也得到了她应有的惩罚。
她把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积蓄,一共十万块钱,都给了我。
她说,这是她欠我妈的。
我没有要。
我只是告诉她,用这笔钱,去做点好事吧。
她说,她准备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做义工,赎罪。
我从清泉池走出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三天后,清泉池被推土机夷为平地。
那片承载了我童年所有温暖,和成年后所有痛苦的地方,永远地消失了。
我带着妈妈的骨灰,和那个变形的银手镯,离开了这座城市。
我去了南方一个靠海的小镇。
我在海边,给我妈买了一块小小的墓地。
墓碑上,没有刻名字。
我只是在墓碑前,种下了一片向日葵。
妈妈生前最喜欢的花。
我没有告诉我爸真相。
就让他以为,妈妈是安详地离开的吧。
有些痛苦,一个人背负,就够了。
我偶尔,还是会想起程姨。
想起她在黑暗中,递给我那个手镯时,布满泪痕的脸。
她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
她只是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可怜的普通人。
在人性的天平上,她选择了懦弱和自保。
我无法原谅她。
但也无法再恨她。
生活,还在继续。
我找了一份修复古籍的工作,每天和那些残破的纸张打交道。
日子很安静,很平淡。
只是有时候,在下雨天,闻到空气中潮湿的味道。
我还是会想起,清泉池里那片氤氲的,白色的雾气。
和雾气里,妈妈温柔的,带笑的眼睛。
08 海边的日子
我住的小镇叫“望潮”。
一个听起来就很有画面感的名字。
镇子不大,一条主街从东头走到西头,也就十来分钟。
我租的房子在镇子最南边,推开窗,就是一片灰色的沙滩和无边无际的大海。
我的工作,是给市图书馆修复古籍。
这是一份极其需要耐心的活儿。
那些泛黄、脆化的纸张,像一个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你得屏住呼吸,用最轻柔的动作,才能让它们多活几年。
我喜欢这份工作。
当我的指尖触碰到几百年前的文字时,时间好像就静止了。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痛苦,都被隔绝在那个小小的,充满了樟脑和旧纸味道的工作室之外。
我很少跟人说话。
每天的生活,就是工作室和出租屋,两点一线。
偶尔,我会去海边走走。
海风是咸的,吹在脸上,有点黏。
浪花一遍遍地冲刷着沙滩,带走一些东西,又留下一些东西。
就像记忆。
我把那只变形的银手镯,放在一个檀木盒子里,摆在床头。
我每天都会看它一眼。
它提醒我,发生过的一切,都不是梦。
我爸给我打过几次电话。
他问我过得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心。
我每次都说,挺好的。
他听起来,好像放心了。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维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相安无事。
我们谁也不提过去。
谁也不提那个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年前的,下雪的冬天。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一天,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我爸的到来。
09 不速之客
那天下午,我正在工作室里修复一卷明代的佛经。
手机响了。
是我爸。
“念念,我到望潮镇了。”
我的手一抖,镊子夹着的一小块补丁纸,掉在了地上。
“爸?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就来看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熟悉的,不容置喙的固执。
“你在哪?我去接你。”
“不用,我打个车,已经到你楼下了。”
我匆匆忙忙地收拾好东西,跑下楼。
我爸就站在那棵大榕树下。
他比我上次见他,好像又老了一些。
头发更白了,背也更驼了。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夹克,脚上是一双沾了泥的旧皮鞋。
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爸。”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包。
很沉。
“你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说了你肯定不让来。”他看着我,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风干的橘子皮。
我带他上楼。
我的出租屋很小,一室一厅。
他站在门口,局促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空间。
“就……住这儿啊?”
“挺好的,一个人住,够了。”
我给他倒了杯水。
他接过水杯,坐在那张唯一的,有点掉漆的木椅子上。
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
“你这……怎么有股怪味?”他抽了抽鼻子。
“是樟脑丸的味道,修复古籍用的。”
“哦。”
他又沉默了。
晚上,我带他去镇上最好的那家海鲜馆子吃饭。
我点了一条石斑鱼,两只螃蟹,还有一盘他最爱吃的炒花蛤。
他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饭。
“爸,你怎么不吃?”
“吃不惯。”他说,“腥。”
我知道,他不是吃不惯。
他是心里有事。
吃完饭,我们沿着海边往回走。
月光洒在海面上,亮晶晶的。
“念念。”他忽然开口。
“嗯?”
“你……还想着你妈吗?”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
“想。”我说。
“别想了。”他说,“都过去了。”
他的语气,和我小时候,他带我离开那座城市时,一模一样。
像是在命令我,也像是在恳求我。
我没有回答。
有些事,不是说过去,就能过去的。
晚上,我把我的床让给他睡。
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半夜,我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吵醒。
是我爸。
他咳得很厉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我走进去,给他拍背。
他的身体很瘦,隔着薄薄的背心,我能摸到他一根根突出的肋骨。
“爸,你是不是不舒服?”
“老毛病了。”他摆摆手,“没事。”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我爸已经不在了。
桌上留了一张字条。
“念念,爸回去了。家里还有事。勿念。”
字迹歪歪扭扭。
旁边,放着一沓用橡皮筋捆着的钱。
我数了数,五千块。
我捏着那沓还带着他体温的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知道,他不是家里有事。
他只是不想给我添麻烦。
他大老远跑来,提着那么重的行李,就为了看我一眼,跟我吃一顿饭,然后又悄悄地离开。
那个帆布包里,装的都是我小时候爱吃的腊肉和香肠。
他大概以为,我还停留在过去。
他不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孩子了。
而他,也不是那个能为我遮风挡雨的大山了。
他老了。
我拿着钱,追到镇上的汽车站。
他正准备上车。
“爸!”我喊住他。
他回过头,看到我,愣住了。
“你怎么来了?”
“这钱我不能要。”我把钱塞回他手里。
“给你就拿着,我留着也没用。”他推辞着。
“我有钱。”我固执地说,“我能养活自己。”
我们两个,就在车站里,为了这五千块钱,推来搡去。
周围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们。
“行了行了。”他最后妥协了,“我拿着,行了吧?”
他把钱塞进口袋,转身就上了车。
我看着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朝我挥了挥手。
汽车缓缓地开动。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脸,在车窗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直到再也看不见。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
他这次来,不是为了看我。
他是来告别的。
10 另一个名字
我爸走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心里,像是被挖掉了一块。
空落落的。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我爸那张苍老疲惫的脸。
为了让自己有点事做,我报名了镇上文化馆的一个周末陶艺班。
陶艺班的老师,是个很年轻的女孩。
她叫乔筝。
她长得很干净,扎着一个简单的马尾,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的普通话,带着一点北方的口音。
她说,她也是刚来望潮镇不久。
因为喜欢海,就留下了。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陶艺班的开课仪式上。
她穿着一身蓝色的棉布裙子,站在台上,有些靦腆地做着自我介绍。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有点眼熟。
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我想不起来。
我对陶艺没什么天分。
别人都能拉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坯子。
我手里的泥巴,不是东倒西歪,就是直接塌掉。
乔筝很有耐心。
她会走到我身边,俯下身,握着我的手,手把手地教我。
她的手很凉,但很稳。
“你太紧张了。”她说,“放松一点,跟着泥土的感觉走。”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春天的风。
我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泥土和釉彩的味道,心里那片荒芜的土地,好像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有一次下课,外面下起了大雨。
我没带伞。
正准备冒雨跑回去,乔筝叫住了我。
“温先生,等一下。”
她从她的包里,拿出了一把折叠伞,递给我。
“你用吧,我住得近。”
“那你怎么办?”
“没事,我等雨小点再走。”
我拿着那把伞,站在文化馆的屋檐下。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
我心里,也像被什么东西敲打着。
是一种很陌生的,久违了的温暖。
从那以后,我们渐渐熟悉了起来。
我们聊陶艺,聊书,聊电影。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
我们都喜欢看老电影,都喜欢听同一个小众乐队的歌。
我知道了她的一些事。
她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也改嫁了。
她一个人长大,大学毕业后,在老家的一个公司上了几年班,觉得没意思,就辞职出来旅行。
走到望潮镇,就留下了。
她的经历,让我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们都是那种,被世界遗留下来的,孤独的人。
一天晚上,我们约着一起去海边散步。
那晚的月亮很圆。
我们坐在沙滩上,听着海浪的声音。
“你知道吗?”她忽然说,“我爸以前,是开澡堂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吗?”我装作不经意地问。
“对。”她说,“一个很老很老的澡堂,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了。”
“我小时候,最喜欢待在澡堂里玩水。”
“那里有好多阿姨,她们都很喜欢我,会给我买糖吃。”
她的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情。
“后来,澡堂拆了。”
“我爸也走了。”
“我就再也没回去过。”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你……老家是哪的?”我艰难地问。
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笑。
“一个很小的北方城市,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爸的澡堂,叫清泉池。”
轰的一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清泉池。
乔筝。
乔老板。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看着她那张清澈干净的脸,看着她眼睛里纯粹的,对过去的怀念。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天爷真是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让我遇到了她。
让我对她,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微弱的情愫。
然后又用最残忍的方式告诉我。
她的父亲,就是那个间接害死我母亲,又用谎言掩盖了真相的,罪人。
11 银镯的裂痕
我开始躲着乔筝。
我退掉了陶艺班。
她给我发信息,我也不回。
她打来电话,我直接挂掉。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我一看到她的脸,就会想起她父亲那张贪婪而懦弱的脸。
就会想起我妈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我恨她的父亲。
可她,是无辜的。
这种矛盾的情感,像两条毒蛇,日日夜夜地啃噬着我的心。
我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没日没夜地修书。
我想用工作麻痹自己。
但没用。
乔筝那双清澈的,带着疑惑和受伤的眼睛,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这天晚上,我正在给一本破损的《山海经》做补衬。
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房东来收水费,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进来。”
门开了。
走进来的人,是乔筝。
她看起来很憔悴,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你为什么躲着我?”她直接问。
我低着头,继续手里的活,没有看她。
“我不想见你。”
“为什么?”她不依不饶,“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没错。”我的声音很冷,“是我错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
“乔筝。”我说,“我们不合适,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温念深,你混蛋!”
她哭着跑了出去。
我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我拿起桌上的镇纸,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工作室里,一片狼藉。
我也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放在桌角的那个檀木盒子,被我刚才的动作碰掉了。
盒子摔在地上,盖子开了。
那只变形的银手镯,滚了出来。
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弯腰,捡起那只手镯。
那道深深的凹痕,在灯光下,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我把它攥在手心,闭上了眼睛。
妈妈,对不起。
我好像,还是忘不掉。
几天后,我又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这次,不是他打来的。
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叔。
表叔在电话里说,我爸病了,很严重。
是肺癌,晚期。
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
我连夜买了机票,飞了回去。
在医院的病房里,我见到了我爸。
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短短半个多月不见,他已经瘦得脱了相。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念念……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我跪在病床边,握着他干枯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爸,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干嘛,让你跟着担心吗?”他费力地扯出一个笑容。
“没事的,死不了。”
我知道,他在安慰我。
我在医院里,陪了他一个星期。
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有时候,他会清醒一点,跟我说说话。
有时候,他会陷入昏迷,一睡就是一整天。
那天下午,我给他擦身体。
从我的背包里,不小心掉出了那个檀木盒子。
盒子摔开,银手镯滚了出来。
我爸正好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只手镯上。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这……这不是你妈的镯子吗?”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指着手镯上那道深深的凹痕,声音都在发抖。
我慌忙把手镯收起来。
“没什么,不小心碰的。”
“不可能!”他激动地喊道,“这个镯子是纯银的,很软,不可能碰成这样!”
“除非……除非是被人……”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念念,你告诉爸,你妈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有什么事,你一直瞒着我?”
我看着他那双浑浊而又急切的眼睛。
我知道,我瞒不住了。
那个我努力维持了二十年的谎言,在这一刻,被轻易地击碎了。
裂痕,出现在了那只银手镯上。
也出现在了,我和我爸之间。
12 遥远的赎罪
就在我回去照顾我爸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
没有寄信人地址,邮戳来自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西南边陲的小县城。
信封里的字迹很娟秀,但有些地方,因为用力过猛,划破了纸背。
是程姨写来的。
信很短。
她说,她现在在一所山区的希望小学里,做后勤工。
给孩子们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
她说,山里的孩子很苦,但眼睛很亮,像天上的星星。
她每天看着那些孩子,心里就觉得很平静。
她说,她不指望我能原谅她。
她只是想告诉我,她正在努力地,用余生去偿还她犯下的罪。
信的最后,她写道:
“温先生,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妈妈在天上,一定也为你感到骄傲。忘了过去吧,好好生活。”
信纸上,有一滴干涸的泪痕。
我拿着那封信,在医院的走廊里,站了很久。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
我忽然想起了程姨。
想起了她在清泉池昏暗的灯光下,那张布满愧疚和痛苦的脸。
她和我,和乔筝,和我爸,我们都是被那场二十年前的意外,改变了命运的人。
我们都被困在了过去。
只是有的人,选择了逃避。
有的人,选择了遗忘。
而有的人,选择了用一生去赎罪。
我把信折好,放进口袋。
我不知道程姨能不能找到她的平静。
但我知道,我的平静,已经结束了。
我必须面对那个,最后的真相。
13 最后的真相
我爸的情绪很激动。
医生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他才慢慢平静下来,睡着了。
我坐在病床边,守了他一夜。
我想了很多。
想我妈,想我爸,想乔筝,想程姨。
想那个被谎言包裹的,沉重的过去。
第二天,我爸醒了。
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
“说吧。”他说,“爸撑得住。”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从二十年前那个下雪的下午,开始说起。
从那个被打碎的花瓶,说到那场争吵,那致命的一推。
从程姨的谎言,说到乔老板父亲的哀求。
从我男扮女装潜入清泉池,说到那只变形的银手镯。
我说的很慢,很平静。
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爸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等我说完,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开口。
“原来……是这样。”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那个姓乔的……他死了?”
“死了。”我说,“几年前就中风死了。”
“死了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两行浑浊的眼泪,从他干瘪的眼角,滑落下来。
他没有哭出声。
只是身体,在被子下面,剧烈地颤抖着。
我知道,他在哭。
哭那个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
哭那个他被蒙在鼓里,独自承受了二十年丧妻之痛的,无能为力的自己。
我伸出手,想去握住他的手。
他却躲开了。
“你出去。”他背过身,对着墙。
“爸……”
“我让你出去!”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一声。
我被护士赶出了病房。
我站在门口,听着里面传来他压抑的,如同野兽哀嚎一般的哭声。
我的心,碎了。
我以为,说出真相,是一种解脱。
我错了。
真相,有时候,比谎言更残忍。
它把我们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重新撕开,撒上了一把盐。
那天晚上,我爸的病情,急剧恶化。
他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我隔着ICU厚厚的玻璃,看着他躺在里面,身上插满了管子,靠着呼吸机维持生命。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罪人。
一个亲手把自己的父亲,推向了死亡深渊的罪人。
如果我没有说出真相。
如果我继续让他活在那个“善意”的谎言里。
他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快要失去他了。
14 向日葵的朝向
我爸在ICU里,待了三天。
第四天早上,医生把我叫了过去。
他说,我爸的情况很不好,器官已经开始衰竭了。
他问我,要不要放弃治疗。
他说,再拖下去,也只是增加他的痛苦。
我签了字。
我走进病房,最后一次,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凉。
他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
我趴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爸,你去找我妈吧。”
“别等我了。”
“我会……好好活着的。”
心电图上那条跳动的曲线,渐渐地,变成了一条直线。
发出了刺耳的,绵长的“嘀——”声。
我办完了我爸所有的后事。
我把他和我妈,合葬在了一起。
就在望潮镇那片,可以看见大海的山坡上。
墓碑上,并排刻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阮怀瑾,温修远。
我没有再回那个北方的小城。
那个家,已经没有了。
我卖掉了老房子,带着我爸妈的骨灰,回到了望潮。
我辞掉了修复古籍的工作。
我在海边,盘下了一个小店面,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
书店的名字,叫“向日葵”。
开业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灿烂。
书店的门口,来了一个人。
是乔筝。
她比以前瘦了,但眼睛,还是那么亮。
她手里,捧着一盆小小的向日葵。
“我听说了。”她说,“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
“不关你的事。”
我们两个,站在书店门口,相顾无言。
海风吹过,吹起了她的裙角,也吹起了我额前的碎发。
“能进去看看吗?”她问。
“欢迎光临。”
我侧过身,让她进来。
她把那盆向日葵,放在了窗台上。
阳光照在金黄色的花瓣上,很暖。
“你爸……他临走前,跟你说什么了吗?”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乔筝沉默了一会儿。
“他给我留了一封信。”
她说,她父亲在去世前,给她写了一封长信。
信里,坦白了二十年前发生的所有事。
他说,他这辈子,对不起两个人。
一个,是阮怀瑾。
一个,是他的女儿,乔筝。
他让她,如果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找到那个叫温念深的孩子,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太晚了。”我说。
“我知道。”乔筝的眼圈红了。
“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我看着她,忽然就释然了。
我们都是被命运牵扯的孩子。
我们都背负着上一辈的罪与罚。
我们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背着这些沉重的东西,继续往前走。
“温念深。”乔筝抬起头,看着我。
“嗯?”
“你的书店,还招店员吗?”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那一点点小心翼翼的,期待的光。
我笑了。
“管吃管住,工资不高,干吗?”
她也笑了。
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
把整个书店,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窗台上的那盆向日-葵,朝着落日,低下了头。
我知道,明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
它会重新抬起头,朝着东方,朝着有光的方向。
就像我们一样。